《谷雨•芳菲》
“清明后十五日,斗指辰,为谷雨,三月中,言雨生百谷清净明洁也。”
金光瑶个人向。大概是刀。
取谷雨是因为谷雨阳历是四月。
“人间四月芳菲尽。”
“此后再无重盛花。”
敛芳尊,敛芳敛芳——大抵是因着他集了这一身的芳菲,才不得不敛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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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叁月中。自雨水後,土膏脉动,今又雨其谷于水也。雨读作去声,如雨我公田之雨。盖谷以此时播种,自上而下也。故《说文》云雨本去声,今风雨之雨在上声,雨下之雨在去声也。
初候,萍始生。二候,鸣鸠拂其羽。三候,戴胜降于桑。
金鳞台坐落在兰陵最繁华之处。恰逢百家清谈盛会之期,车辇满道,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金星雪浪聚成重重叠叠的花海,正是晴好天气,清风拂起白牡丹一阵轻微的摇晃。千万朵盛放的牡丹随风摇曳,明艳不可方物。
“见过敛芳尊。”前来清谈会的人没料想到竟在殿外碰上主人,几分惶恐又几分谄媚地拱手行礼。
着一身兰陵金氏礼服、胸前一朵怒放金星雪浪的气势从容的男子虚虚托起一把,温和笑道:“卢宗主无需多礼,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卢宗主正慌忙摆手道“哪里哪里”,被称作敛芳尊的男子已向他颔首、微微歉意一笑示意有事,离开了。
金鳞台的主人,敛芳尊金光瑶。
他长着张极占便宜的脸,干净伶俐灵巧乖觉,嘴角眉梢常带笑意,叫人一看便心生三分亲近和好感;周身气度又从容尊贵无匹,让人不自觉又敬畏起来。眉间一点明志朱砂,既显出此人不凡的身份,又生生地在这张白净的脸上带出几分艳色——
花中牡丹,仙中金氏。
他穿过盛放的金星雪浪,比花海中最美的那朵牡丹还要亮上几分。
敛芳尊,敛芳敛芳——大抵是因着他集了这一身的芳菲,才不得不敛的罢。
最初他还被唤作孟瑶。
他随母亲姓。——他从未见过他那位父亲。从母亲的言语里,父亲是个仙门世家的大家主,英俊又气派,对她也好,他以后被接回去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那个时候他仰头问母亲,“那父亲什么时候来接我们?”
母亲摸着他的头,说:“你父亲是个大家主,每天都有很多事情,很忙的,等他空下来就会接我们了。”
他那个时候懵懵懂懂地点头,手紧紧地攥着母亲的衣袖,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高大威严的父亲的形象,他向自己宽和而慈爱地微笑了一下。
谁知道,这一等,便是十数年之后。他的母亲临终前颤抖着手递给他一枚被珍惜地收藏起的珍珠扣子,断断续续地对他说:“去……找你……父亲……他是……兰陵的……大家主……”
他接了过来,母亲最后对他尽力笑了笑,手便垂下了。
那只带着脂粉香味的会轻柔地抚摸他的头的温软的手垂了下去,再也不会再次抚上他的头顶。
孟瑶想,真是个傻女人,就这么等了一辈子。
那个他所谓的父亲,一辈子都没有回来。
但这个世界上傻傻地对他最好的人,就这样走了,再也不回头看他一眼。
他的母亲是个极美的人,是早春三月,最艳丽的那朵花。
她真真是生得一副极美的容颜,且不论任何旁的气质、风姿,她就是完完全全的独属于女子的娇柔明艳,娇花照水,弱柳扶风。
将女子容颜之美,算是诠释到了极致。
只是这个太美的女人不太聪明。
比如自小送他去各处学堂读书习字,买各种昂贵却无用的剑谱心法回来给他练。
且不说他如今的地位读书习字有何用也罢,关于后者,孟瑶自稍懂事起便知那全是些哄骗人的把戏。
也不是没有劝过母亲。只是每次她都“唉呀”着应好,然后仍拿着她从脂粉华裳上一点点省下的钱,去央人买回来那些画着故弄玄虚的符文的小册子。
又比如说……一辈子都等错了人。
金光瑶垂下眼帘,想起那句他撞见的“麻烦”,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却不觉指甲都嵌进了肉里,用力得都划出了血痕。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做一个孝顺的儿子,敬父爱父,父子合乐融洽;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做一个正直的君子,扬善惩恶,追求正义公道;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做一个温顺的弟弟,谦和恭敬,兄言过则改之。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做一个深情的丈夫,执子之手,夫妻举案齐眉;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做一个称职的父亲,扶养亲子,予他一片天地。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做一个好人。
但这世间,哪里容得下他做一个好人。
“天地为证!今我三人,”
“聂明玦、”
“蓝曦臣、”
“金光瑶、”
“在此结为异姓兄弟!”
“虽非血缘,志向相合。今日结为兄弟,此后当同心协力,祸福与共!更当同扬正道,顺应天理!”
“如有异心,当千夫所指、五马分尸!”
金光瑶持着线香,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底。
良久,三人才直起身来,俱将手中线香竖进供奉台。
金光瑶站在仙门世家最高的台上,依然是一张笑脸,与聂、蓝二人一同接受来自四方的道贺。
他眉间已多了那点丹砂。红艳得像是鲜血凝就。
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笑着对聂明玦道:“大哥,此后我还当多听从大哥教诲。”
心中却是漠然。
反正又不是他的血。
从金鳞台那极高的楼梯滚下来——如同浑身的骨肉被拆开来又碾上一遍般的疼,但他滚下之后都只是又支撑着自己站起来,然后拍拍身上的灰尘,带上惯常的笑脸。
这样的疼痛,他受过两次。
第一次伴随着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的失落,把自己当做个笑话。
第二次伴随着最后那点温存的灰飞烟灭,把自己这半辈子所作所为看成个笑话。
“娼妓之子,不过如此!”
原来他做的那样多地事,最后也不过还是个“无药可救”的“娼妓之子”。
金光瑶笑起来。
罢了。该不该感谢大哥,终于让他决心做一些事情?
他站在他大哥的灵堂前,终于敛了他惯常的笑意。
他恍惚间想起初次见面时聂明玦怒声呵斥那些嚼舌根的修士,又恍惚想起那些他仍是孟瑶、待在聂宗主身边当副将的日子。
他想起,聂明玦,也是笑过的。也是对他笑过的。
那日后高高在上统领百家的敛芳尊终于落下泪来。只是也不知那泪有几分真几分假,又有几分是为负韶华,几分是为他。
最后的最后,他这一辈子结束在他此生唯一一个真心爱重的人剑下。
那当年落难而无损风姿、逆境而不失风骨,仆仆风尘不掩美玉本色的青年,那道他最憧憬的清逸身影,将剑刺入他的胸口。
他惊极、怒极,最后笑起来。
“蓝曦臣!我这一生撒谎无数害人无数!如你所言,杀父杀兄杀妻杀子杀师杀友,天下的坏事我什么没做过!”
“可我独独从没想过要害你!”
他最敬重的二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恍惚间与当年大哥从走火入魔中清醒过来看见他瞪大眼睛的最后一眼重叠起来。
他最后还是推开了蓝曦臣。
他被凶尸聂明玦掐住脖子,声嘶力竭地破口大骂道:“聂明玦我操你妈!你以为老子真怕你吗!”
他金光瑶直到将死的这一刻,才彻底扯下了一切的面具和伪装,像个普通人一样遵从内心意愿、声嘶力竭气急败坏地骂上一声。
原来他这一辈子,都只是这样一个笑话。
那是他奔赴观音庙的前一日。
“人间四月芳菲尽……”
记忆里尚是孩童的孟瑶跟着学堂先生摇头晃脑地念道。
他俯身,将那张常带七分笑意的脸埋进层层叠叠的金星雪浪。
他闭上眼睛,看不清神色。不知是否有笑,也不知是否有泪。
“人间四月芳菲尽。”
“此后再无重盛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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